下去话了她心里也在疑惑：这么多年，这丫头几乎没有生过病，也没有其它异常，为何管家却一口笃定她身体不好，还不许她随意外出？当初忍受着碎语闲言也要接她回家，回来后却将她撇在南院置之不理，又是出于什么原因？

　　这些疑问自然是不能当面说的，对于萃清的牢骚，她能做的只有安抚：“这都是没办法的事，老祖宗定的规矩就是这样，未出阁的姑娘不惜抛头露面，否则会被传闲话的。”

　　萃清像听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，她整个人往后一仰瘫到椅子上，脸也拉下来。“规矩规矩，又是规矩。我活到现在，听过的规矩比我吃的饭都多了。我真想不明白，你们干嘛非守着一群老糊涂蛋定的无理要求折磨自己？我从小到大干过的坏规矩的事多了去了，也没见我缺胳膊断腿。”

　　孙宅到底有多大，萃清是不清楚的，听周妈妈说很大，但她从没有好好地逛过一次。她曾经悄悄跑出去过，在宅子里逛着玩，路上遇到了几个佣人，没一个跟她打招呼。刚开始她还觉得很新鲜，直到有一次，她溜达完回到偏房，却看见周妈妈被几个下人带走。她着急地想上前阻拦，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下来。

　　萃清抬头看那管家，只觉得十分眼熟，可她没有时间慢慢回想，她拉住他的袖子，着急地问：“你们要把周妈妈带到哪里去啊？”管家看她快要哭出来，一边安慰她，一边说道：“她做错了事，没有照顾好三小姐，老爷把她叫过去问话，不会怎么样。”萃清又问：“她犯了什么错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？”管家没有正面回答，只说：“您不该喊她周妈妈，她是下人，您是主子，您这样喊她承受不起。”说完他转身就走，留萃清一个人站在原地哭。

　　习惯了有人陪伴的萃清，在那一天终于体会到无助的感觉。偌大的宅子像一片无边的、凄寂的海，孤独如同涨潮时的海水，把空气洇得咸湿苦涩。萃清浸在这彷徨之海中，除了哭无事可做，哭累了就坐在门口等，一直等到太阳下山。

　　周妈妈回来时，天已经快黑了。萃清悬着的心终tຊ于落了下来，扑进她怀里又是一顿呜咽。

　　“别哭了，别哭了，我好好的，什么事都没有。”周妈妈摸着她的头，轻声安慰道，“怪我，是我没有好好照看你，老爷只是把我叫过去说了几句，我也没有挨板子。别难过了，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
　　萃清埋着脸抽泣，不敢抬起头。她满心惊惶愧疚。尽管周妈妈没有明说，但她也猜了个七七八八——八成是因为她乱跑，才连累了周妈妈被训斥。

　　打那以后，萃清再也不敢乱跑，孙宅能供她活动的地方只剩下南院和花园。花园其实挺大的，但早已没了打理的人，每朵花都开得有气无力，逛了几次就腻了。南院靠墙的地方有口井，井旁有一座假山，同样没什么看头。还有一棵树，一到夏天，知了便在那没完没了地叫。萃清就自己制了粘竿去粘知了。没人教过她这样做，她仿佛天生就会，一粘一个准。倒也没有多有趣，但足够打发时间。

　　渐渐地，萃清对这棵树产生了依恋。秋冬没有知了，她也时常去树下坐坐。天长日久，她开始好奇，树上又是什么光景。她试着向上爬，刚开始爬不上去，慢慢地能爬到中间，再然后能爬到顶。萃清很高兴，可大树的枝叶太繁茂了，爬上来后除了一片绿什么都看不见。有根树枝离围墙很近，她干脆扶着树干，一步跨了过去，差点从墙上摔下来。

　　萃清第一次爬上这么高的地方，她不觉得害怕，只觉心中兴奋异常。她站在墙头上，向远方望去，小县城如同一本古书摊开在她眼前。正值晌午时分，所有景物都嵌上了鎏金边儿，远处的人像书上的字，一个个鲜活地流动起来。

　　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。

　　萃清望着远处乌金色的山，心湖像被投入了一枚石子荡漾起来。

十三

　　花园那个人见人嫌的地方，除了萃清偶尔也有别人去，其中有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年轻人，她就对他印象很深，因为他去的次数最多，时常在花园里慢悠悠地绕圈走。萃清见过他几次，但没和他说过话。南院如同孙宅的禁地，他一次也没踏入过。

　　自从上次的事发生后，萃清老老实实在南院待了好几年。可再厚的高墙，也关不住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。她时常爬到墙头上，望着远处的景物思潮起伏。终于在一天晚上，她再也无法忍耐。趁周妈妈睡着，她穿上衣服跑了出去。

　　孙宅早就没有守夜的人了，下人都害怕鬼，一到夜里谁也不敢在屋外多待，而且事闹得不小，估摸着也没有贼敢来，渐渐地就没有人守夜了，孙耀楣也默许了这件事。那一晚的月亮很圆，宅子里还是黑乎乎的，萃清像只鸟在笼子里乱飞乱撞，碰了几次墙，不怎么疼。她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，那感觉就像在冰面下游泳，明明岸上的风景就在眼前，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及。她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，想这窒息感驱散。

　　春夜的风还带着些许来自北方的凛冽厚重，它们在低空中盘旋，像被困在了围墙内。萃清没一会儿就觉得冷了，于是打算回去。回到南院就一定会路过花园，萃清在花园里看到两个人，她吓了一跳，还好两人都没注意到她，她轻手轻脚地贴着墙走到南门。借着月光，她依稀分辨出了那两人，一个是管家孙佐夫，另一个就是那经常去花园的年轻人。萃清知道他是孙家的少爷，叫作孙庭柏。

　　孙庭柏每次回来，孙耀楣都会开接风宴，也会象征性地让下人通知一下萃清，毕竟名义上她还是三小姐。她只去过几次，孙宅里的人她都不认识，宴会上也没人搭理她，她觉得没意思，后来干脆直接装病不去了。萃清没和孙庭柏说过一句话，不知怎的，她这次却停下脚步，多看了他两眼。他好像喝多了，孙佐夫正搀着他起来。也就是那两眼的工夫，孙庭柏突然回头向她这边看，萃清吓得一溜烟儿从南门钻了进去。她回到偏房，钻进被子里，心跳得像敲鼓。

　　第二天，萃清趁周妈妈洗衣服的空档，又翻上了墙头，刚坐上就看见了花园里的孙庭柏。他和往常一样在花园里绕圈，只是这次他走到南门前，犹豫片刻，竟走了进来。萃清不确定他昨晚有没有看到她，心里有些紧张，默不作声的看着地一直走到水井旁，低头往下看，然后他捡起一块石头，朝井里扔了进去，井里很快传来“噗通”一声闷响。

　　萃清突然觉得想笑。孙庭柏扔完一块石头，探头往井里望了望，然后捡起第二块，刚准备扔进去，萃清叫住了他。

　　“你再往里面扔，小心惊动里面的女鬼。”

　　孙庭柏抬起头向她这里看来，萃清第一次看清他的脸，看起来最多比她大一两岁，他的眼神极明亮，笑起来有一颗小小的虎牙，头发剪到眉毛上一寸的距离，两条浓黑的眉毛露了出来，眉毛下面是一双同样黑的眼睛。萃清一眼就能看出，这个人一定被保护得很好，他可能读书很聪明，但某些方面一窍不通。

　　孙庭柏看见她，和气地跟她交谈起来：“是吗？可现在我在地上，你在墙上，女鬼一出来我就能跑掉，你怎么办呢？你就不怕女鬼吗？”

　　“我才不害怕，十个女鬼里有八个都因为被男人伤害才变成鬼的，要算账也是先找你们男人算账。”

　　孙庭柏听了咯咯直笑：“这都是谁告诉你的？”

　　“周妈妈告诉我的，她从来不骗我。”萃清顿了顿，又继续说，“而且不止有女鬼，那井里的鬼可多了去了，很多人都不知道。”

　　孙庭柏没有顺着她的话接下来，他用脚尖撵着地上的土块，仰起脸问：“那你知道我是谁吗？”

　　萃清盯着他，不知怎的，她摇了摇头。

　　“咱俩小时候见过，就在南门那儿，那时候你大概四五岁，留了头狗啃过一样的短头发，第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。”

　　萃清没想到他记得她，心情也愉快起来。尽管他说的那事她真的忘记了。两人交谈了几句，突然传来周妈妈喊她的声音，萃清赶紧站起来，顺着树干往下爬，把孙庭柏吓得不轻。萃清急着回去，孙庭柏提醒她小心，她只匆匆应付了几句。离开时，他在她背后喊了一句：“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？”萃清头也不回地向前跑，背对着他招了招手：“我叫萃清，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