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像就是世上最标准的配置，不需要改变，直到父亲生病的时候，他第一次感受到威胁，这种威胁随着父亲身体的不断消瘦，一次一次的透析，住院而具像化，他在这世界上就要一个人了。

　　现在的父亲，躺在肖然身边好像一株植物，他想给父亲用勺子喂一点棒子面粥，嘴干裂的掉皮，但是张不开，喂不进去。肖然的预感更加不好。

　　肖然爸已经脱了人形，他健康的时候也不是高大威猛那种类型，性格不强硬，但也不女气，他在工厂工作的时候，别人穿着浅色工服远看也是黑压压一片，脏的，肖然爸穿着白衬衫在一群人中间格外显眼，用 84 水漂白，衣服旧，但还是白的。他的工友打扑克喝酒，香烟别在耳朵上，他不抽烟不喝酒，不会打牌，蹲在机器旁边做数学题，膝盖当桌子，地上整齐码着草稿纸。他很尊重肖然的母亲，为她织过毛衣，做饭，他从不觉着女人应该做什么，男人应该做什么，他觉着人都是一样的，除了生育这样的生理结构不可撼动，其实职责都可以共同承担。肖然的母亲对丈夫的温柔毫不领情，最后毅然抛弃。肖然深受父亲影响，打得一手好毛活，也会缝衣服，补丁打的很漂亮，肖然觉着如果很需要，让父亲绣花他也能做的很好。

　　肖然的记忆里跟父亲的特殊记忆不多，就是骑着三轮车带他去天坛，天坛东门，西门，南门，北门，也去劳动人民文化宫或者中山公园，看花，看树，父亲的表情始终平静，嘴角微翘，不让肖然揪花，可以看，看多久都成，看不够明天再来，不能揪。

　　但是父亲也不全是身心的平静，母亲的离开对他是不能言语的巨大打击。他不说，也没地方说，他没有工友去喝酒吹牛倾诉，也不能跟肖然说，解方程解不开心结，最后郁结成病。

　　肖然抬头看他从小长大的屋，多年来没添置过什么家具，他跟父亲提过想买个电视机，但是计划没多久就赶上父亲住院，计划就搁置了。肖然想父亲这一辈子过的逆来顺受，电视都没看过，肖然知道自己很像父亲，大概也要这样过一辈子，直到遇到李佳音，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李佳音呢？因为她有一股活气儿，谁的生活能有多顺心呢？但是李佳音依然一鼓作气的活着，跟充满了气的氢气球是的，一直往上顶，蓬勃饱满。认识李佳音之后，他蒙了灰尘的生活好像被手指头在脏玻璃上划了一道，他能看见一点外面的光亮了，随着两个人的情感连接越来越深，他眼前的风景逐渐清晰，他的日子也可以过的像撒了糖霜，他以前不知道，现在知道了。

　　肖然在椅子上坐了很久，那天回去之后，他很惦记李佳音。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担忧，他怕那个大个子的男人对她发脾气，甚至对她动手，不是每个男人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温柔懦弱。

　　水跟粥都喂不进去，肖然想着去给父亲买一点牛奶，家门口的小卖店没开门，李佳音家那一站的超市里有牛奶，而且开门，牛奶是瓶装，看着很高级，一瓶两块五。

　　肖然骑车一路走，李佳音家在超市前边，肖然骑到李佳音家胡同附近，他把车把一转。

　　这想法也不是突然有的，那天他看着李佳音被膀大腰圆的男朋友拉走，他怔在原地，没有作出反应，他很恨自己，自己跟父亲太像了，他不想这样。回家之后父亲昏迷，他不敢出门，一直熬到大年初二。

　　肖然认识李佳音家，他来送过菜，也认识她的父母，他们在会计室见过，于是，他非常小心，一边要凭借印象找李家门，还要小心别碰见她父母。他猜想，他跟李佳音的事应该已经大白天下，就算没被那男的为难，她在家里也不会好过，以此类推，自己在李家现在是通缉要犯。

　　肖然把自行车锁在胡同口，只身进了胡同，他的记忆力很好，找人家这事不难，他甚至还发掘了另一条小路。胡同里的路四通八达，怎么都能走，他幻想，要是李佳音正好出来上厕所或者换汽水，他就能跟她打个招呼，要是话说不着也没事，看一眼也放心。

　　肖然从一个烟摊走过，又过了一个垃圾站，其实再往前走就是了，方向对。但他还是有点转向，他胡同前后走了两步，他清楚的记得，李佳音家的门牌是 67 号，门口有一对上马石。

　　他又走两步，身后有人喊，肖然啊？

　　肖然回头，是李大雷，赶快说，叔，过年好。他有一种感觉，李大雷并不讨厌他。他的感觉没错。

　　李大雷借着四五点钟将暗的天光看他，之前没认真看，今天肖然正面离他一米以内，这是一个很柔和的男孩子，体态很好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。

　　肖然冲李大雷点点头，叔，我过来看看。

　　李大雷说嗯。他觉着这男孩长的确实不难看，秀气，闺女喜欢他很正常，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？

　　李大雷想了想，说你爸怎么样？

　　肖然回答，还是老样子，不太好。

　　李大雷哦了一声，又不知道怎么说。按理说，大过年，应该把他让到家里坐坐，他做了一辈子张素芹的主，唯独这个事有点怂，张素芹对李佳音婚事的偏执是压倒性的，他把人领回家后果不堪设想。

　　家里，张素芹把门反锁，拿着网兜出门，她想买几个鸡蛋，过年前，鸡鸭鱼肉买了好多，居然漏了鸡蛋。李佳音不哭不闹不绝食，躺在炕上要吃鸡蛋炒米饭。她的心态特别放松，沈飞达那边已经说清楚了，一切实事求是，跟肖然没有擦枪走火，但心中已从星火到燎原，无路可退，希望沈飞达理解，接受。她对沈飞达也心疼，看他快一米九的大个子坐在床头咧着嘴大哭，她不知怎么劝，现场认他当哥显然杯水车薪，哭出来就好了，以后他会遇见特别好的姑娘，比自己好，比自己对他好，一定会。

　　对于张素芹关她这件事她也没暴力反抗，说，不出门就不出门，妈，你不用锁我，我俩上班就见了，你还能不让我去副食店？

　　既然事情说清楚了，后边就是时间问题。

　　张素芹见李佳音死猪不怕开水烫恨的不行，放下狠话，提起网兜，只要我活着那小子别想进门。结果买完鸡蛋没走两步，就碰见了那小子。看到他跟李大雷面对面站着，气氛好像还挺友好，她更恨，这样的阶级敌人到了家门口，李大雷你怎么不把他打出去呢？

　　张素芹大步流星上前，先声夺人，你来干什么？

　　肖然表情没变，说阿姨，过年好。

　　张素芹回答，我不好，你好！我明确告诉你，你俩的事，我不同意，你这辈子别想！

　　肖然低头嗯了一声。

　　张素芹手里的鸡蛋在网兜里相互碰撞，哗啦哗啦的响，她想把鸡蛋砸他头上但是没舍得，连珠炮一样说了很多，语无伦次，没有逻辑，从肖然是第三者插足上说到他有人生没人管，没妈。

　　李大雷大吼一声，行啦！有完没完？他觉着他跟闺女的事不同意归不同意，人身攻击不对，揭人伤疤更不对。况且，他对肖然的处境有点怜悯。看他被张素芹骂的低头不语，觉着这孩子很可怜，从他的视角高度看肖然，他低垂的眉眼很像是哭了。

　　张素芹嘴骂干了，以“你给我滚”结尾，天黑了，肖然朝夫妻俩浅浅鞠了一躬，转身离去。张素芹手里的鸡蛋因为她的动作过大碎了几个。

　　到家之后，李佳音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，说你们是等着母鸡下蛋去了？张素芹嘴里还是骂骂咧咧，夹带人身攻击，说那小子看着就福薄命薄，还来搅合她闺女。李大雷跟她过了这么多年，从没想到张素芹的语言这么丰富而苛薄，他还是那话，不同意是不同意的事……他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，那孩子是好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