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付朝阳两条小腿一立一蹲，右手扶膝盖，以一种很斯文的姿势蹲在光明楼街道居委会一间办公室的门口，对面的一个老兄盘腿坐地，付朝阳不会，他的衣裤都很干净，不是今天干净，是他每一天都很干净。
他的耳朵竖起听屋里老太太们的对话。
一个妇女提到了自己的婆婆总是把大米跟小米混在一起蒸米饭，不好吃。还有一个老太太说儿媳妇因为孙子吃奶咬她，要喝炒米水回奶。最后话题落到了计生用具发放，说有一家一个月来计生办领了好几次，那女的干瘦，不应该啊。

付朝阳左右脚换换，咽口唾沫，他一个黄花小伙子接受不了这个。

还是没提到工作的事。
付朝阳今天是来找工作的。他由自己的街坊，街道积极分子何大妈带到居委会，请组织安排工作。他一来就给负责的老太太们挨个儿鞠躬，鼻子里哼哼着问好，然后他就退出屋子蹲在墙角等候发落。
蹲着的姿势是在劳教时候练下的，四年的练习让他的腿可以长蹲而不麻，相当于坐在自己的小腿上，这很干净。
屋里的气氛达到高潮，老太太们咯咯大笑，话题不断突破，但是中午饭的时间到了，老太太们要端着铁皮饭盒去热饭，何大妈看了墙上的挂钟，哎呦一声，给话题迅速收了尾。
老太太们意犹未尽，前呼后拥的把何大妈送出屋，付朝阳及时用手一压膝盖站起身，上身前倾站在何大妈身后，等待最后的结果。
没人提。
这件事被忘了。
从早上八点到居委会一直挨到十一点，仿佛只是为了陪何大妈到这来跟人扯闲篇。
何大妈杵杵付朝阳，他又给她们鞠了个躬，何大妈咯咯笑起来，说：“转过年就 26 了，还不会说个客气话呢，里边给管傻了。”说完继续大笑。
出了居委会的大门，何大妈兴奋的神色还没褪去，她回味了几句刚才老姐妹们的俏皮话，恍然想起今天是专门带刑满释放的付朝阳来安排工作的。
她拍拍付朝阳的肩膀头，这个青年比她高了一头多，拍起来有点够的慌。
“我跟人家把你的情况都说了，说你在里边表现特好，还得了先进，提前俩月出来。”说完，何大妈适时的笑了几声，又继续拍他肩膀说：”还半个月过年，人心都散了，着急回家炖肉去呢，你等等，过了十五……”说完，她也觉着这一杆子支的有点远，改了口，“初十，初十就成，咱们再来找，到时候都踏实了，给你找个好地方上班。”何大妈说这话的时候，好像已经给他找了一个工资高待遇好单位，手舞足蹈，高兴了还鼓了几下掌。
何大妈的脸红扑扑，激动的出了鼻音，“你妈要是在啊，看见你出来，得高兴成什么样啊？”说完擤了两下鼻子以示怀念，她的老姐姐，付朝阳的妈，九泉之下该感谢她。
付朝阳上身本能的微微往前探了一下，似在鞠躬，这也是他在劳教时候养成的习惯，即使是何大妈在跟他同侧的地方，他也对着空气给人表达感谢或歉意。
何大妈还在滔滔不绝，“过两天就过年了，去年你妈没的时候，最惦记以后过年你去哪吃饺子，一个人不好过。”何大妈又把自己说激动了，“你过年就上我家去，大妈给你包饺子，让你大爷炖猪蹄。”
“不不……不用，我自己能行。”付朝阳终于说出了今天声音比较大的一句话。
何大妈转过脸抬头看看他，她刚才也有点激动，话说的满了，过年的时候，儿子跟媳妇会带着小孙子来过年，家里有这么个人，年还能过好吗？
何大妈听到付朝阳自己打了退堂鼓有点满意，这孩子还是懂事，打架是一时冲动，盗窃，嗯，这确实是差劲，她也圆不上，但这孩子是从小看到大的，是个知道进退的孩子，兴许是糊涂。
她补充说，“街道让你准备近照，就是最近的照片，抓紧照，回头工作证什么的，好多地方要呢。”
付朝阳又是上身向前探探，表示清楚，了解，接收到这件事了。
“得，那我……就不招呼你跟家吃了，我进去了。”何大妈指的是午饭，到了她家屋门口，付朝阳把一路帮她拎回来的一大袋子土豆跟茄子放在小厨房门前，再次鞠躬，回自己屋去了。
屋里跟屋外是两个世界。
屋外有人气，但那是别人的，屋里是冷清清一片。
付朝阳的家是套间，门口是厨房，然后是大屋，放张八仙桌大衣柜跟一个简易单人床，可以会客也可以一家人进餐，进去之前，付朝阳也睡这。再往里是放双人床的屋，那时候还不兴叫卧室，他妈活着的时候是他妈住。
父亲早在他刚上小学那年就不在了，记忆里是个老头，突然就没了，是喝酒喝死的还是出门骑自行车一头栽倒在永定河边，他也没搞清楚，反正就不住这家了，只剩下母子俩。
从记事起他妈就是个老太太，没见过她的黑头发，也不是全白，是白多黑少，干巴瘦，很操劳也很慈祥，现在这个老太太变成黑白相片挂在里屋墙上，付朝阳进屋的第一件事是过来说一声，妈，我回来了。
中午十二点，付朝阳还没想好吃什么，主要是家里也没什么可做的，他想起何大妈的土豆跟茄子，刚才要是也跟着买点就好了，跟他妈打过招呼之后，他拿起抹布擦桌子，没什么可擦的，早上刚擦完，然后就点了根烟，火苗在采光不太好的屋里亮起火星，吸两口，干脆，出去吃，吃完了去照相。
付朝阳住在地方叫万家胡同，这地方往左一脚是夕照寺，往右一迈叫光明楼，好像太阳出来跟回去一明一暗，就是一眨眼的事。付朝阳喜欢亮，亮堂多好啊，现在正好是大中午，出门最亮。
这亮跟他有四年多没见了，有点陌生。
他犯事那年是 1986 年，现在马上就是 1990 年，几年的光阴他过的很压抑，劳教那地方好像永远是阴天，如今他重回阳光之下，看什么都恍如隔世。
付朝阳一路沿街溜达，看眼前新冒出来的种种商店饭铺，一边想着自己的朋友，他们都无缘见到新风景。
走到一处卖卤煮火烧的小店，有些年没吃这腥臊的东西，坐下要了一碗，家里有积蓄留给他，是一份存有一千八百多块钱的存折，一碗卤煮还是吃的起，想想又加了半斤包子。
吃完再晃悠晃悠，快走到花市才两点不到，照相馆午休结束，他从门外往里看了看，一个女的在开票。他不太想进去，不知道自己现在照出照片是何尊容，但是拍照是必需的，有了照片才能贴在工作证上，才是个走在街上的正经人。
推门进去，照相馆的门口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子，供顾客整理自己的仪表，他不好意思专门去照，就用余光看。
黑灰的棉袄，旧但是干净，棕色毛衣里露出米黄色秋衣领子，旧但是干净，头发在出来那天就理了，比寸头长一点，跟时兴的中分头相比有点过时，整个人看着很旧但是很利落。
他长的其实挺精神，方圆脸，眼睛适中，不黑，如果不经常给人鞠躬，一米八五的身高算的上仪表堂堂，他现在有点过于瘦了，劳教的时候吃的不好，但是体力消耗不小，他现在不到一百四十斤。
他前边是一对新人，两个人看着年龄都不大，姑娘蹦蹦跳跳像个小精灵，付朝阳在墙边找地方低头站着，听那边欣欣向荣的拍照，心里想起一个人。
等拍照的五十岁老师傅把背景布一拉，淡蓝色背景墙露出来，他抿着嘴坐过去，严肃的留下了一张照相，拍的非常认真。
咔嚓之后，他给照相师傅鞠了一躬，老师傅被这一躬搞的有点诧异，本能的回了个礼。
如此晃悠一圈，终于到了四点钟，他能干的事情都干完了，其他事握在人家手里，得从长计议。
从花市走回万家胡同，走慢点一小时也到了，他打算寻么点菜回去做饭。等他拎着一颗大白菜跟一块豆腐走到院门口，照相时候脑子里闪过那个人出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