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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怔然点头,“那便好。”
她偷偷去瞧他的神色,那人眸光幽深,一望不见底。
她如今揣摩不透他的心思。
良久,那人又道,“天亮她们就嫁进来了。”
他开口时十分平和,好像兰台的嫁娶与他并没有太大干系。
可小筠不敢抬眸看他。
低贱的身份令她窘迫。
她不知道他要如何处置,心里不安,便愈发蜷得紧了。
但谁想他竟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,“魏国的山间如今可有荠菜了?”
小筠稍稍安下心来,抬眸温婉笑起,“公子想吃荠菜饺子吗?”
那人一时没有答她,她便继续道,“只是冬春才有,小年便能吃上。”
也不知为何,她竟提到了小年夜。
她的生辰便是小年夜。
去岁的小年夜她煮了长寿面,煲了老鸭萝卜汤。那时他问,“小年这晚,燕国一向吃饺子,魏人吃饺子吗?”
魏人也吃呀,但因了是她的生辰,因而家里才不吃。
但今岁的小年,她可以去雪地里挖嫩得出水的荠菜,可以为他包荠菜猪肉馅儿的饺子。
她原本还想问他,“公子喜欢吃鱼,如今可想喝小筠炖的鱼汤?”
但眼前的人并没有应她的话。
想来也是,兰台的庖人俱是能人巧匠,何须一个禁脔出来班门弄斧。
她讪讪地垂下头去,再不说话。
不久听那人说,“沐浴更衣,睡一会儿罢。”
小筠如释重负,轻轻应了一声“是”,扶着屏风起了身,股间酸胀,缓了好一会儿才往湢室去了。
金链条在身前晃荡着,擦着肌肤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第158章“小筠,回家吧”
寺人已提前备好了兰汤,此时仍旧袅袅冒着热气。
这数月劳乏衰惫,脑中的弦时刻紧绷着,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地舒展过身子了。
宽衣进了浴缶,兰汤温热,十分舒适。
但过往种种,却半分也不敢再去回想。
长长地叹了一声,阖上眸子竟就在兰汤之中睡过去了。
梦里依旧在暴室之内,昏暗不见天光。梦见那一排排的刑具,梦见自己被麻绳捆得严实吊在木架子上,也梦见自己骑着木马,一整日不得消停。
梦见沈淑人穿着大红的嫁衣,拽着她的项圈要她在兰台爬,那涂着红艳口脂的朱唇笑着,曼声说,“要饭的,你到底还是犯到了我手里。”
也梦见了阿娅,阿娅惨白着一张脸,衣衫不整地朝她逼来,“贱人,你害我,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了?”
小筠与她辩白,“阿娅,我没有要你死。”
阿娅尖声笑着,发出十分刺耳的回响,那惨白的脸上忽地七窍流血,十分可怖,伸直了双臂便迫上来要掐小筠。
小筠骇得醒来,惊出一身的冷汗。
此时已是巳时,日光从鎏金花木窗打进了青瓦楼的卧房里,裴钺正负手窗前,长身玉立。
那人背着身,逆着光的身影似青山般挺拔。
他就那么站着,没有一丝晃动。
他今日大婚,穿的是上玄下赤的大冕服。
许久之前,好似才去安邑沈家那日,她在兰汤之中做过一个梦。
梦见那人车驾銮铃作响,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,梦里他便穿着这般吉服,她亦是穿着大红色华袍。至今,她犹能记得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。
他穿着大冕服多好看呐!
但却并不是娶她。
她想问一句,“公子的身子好些了吗?”
话至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她夜夜皆能瞧见他的身子,他身上的伤口大多愈合了,但那一道道的疤痕却留了下来。
皆是因她而生的疤痕。
因而并不必多问。
怔然垂头,却发现自己正在那人榻上。
他的卧榻干净松软,透着好闻的雪松香。
他喜爱雪松的味道,是因为青松在雪中依旧能傲然挺立罢?
小筠不知道,她从也没有问过。
项圈仍在,金链也仍在,她身上是一件柔软合身的素色衣袍。
从燕庄王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漏夜始,她几乎没再穿过合身的衣袍了。大多是一件松垮的袍子聊以裹身,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必穿。
小筠起了身,静静地将他的卧榻整理完好。
那人许久没回过身来,大概是在想今日大婚的事。
她便垂手拱袖默然立着,没有打扰他。
约莫半盏茶的工夫,那人缓缓转过身来,温和地唤她,“小筠。”
小筠眼眶一热。
当真是许久都没有再听过他叫“小筠”这两个字了,他的声音低沉宽厚,说“小筠”的时候实在好听。
尤其,尤其听起来竟有些难得的温情。
她心里一动,那人肯叫她小筠,便是原谅她曾经的背弃了吧。
但愿如此。
她朝裴钺浅浅笑道,“公子。”
那人问,“饿不饿?”
小筠说,“饿。”
那人拍了拍手,不久便有寺人在门外禀道,“公子,面来了。”
小筠不知道是什么面,便躲在烛台后瞧着。
那人推开门,亲手接过了雕花托盘。
其上置着覆盖的青铜盏。
那人便端着托盘放上了长案,一旁坐了下来,“吃罢。”
他的眼里泛着温和的光,小筠也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温和的光了。
她依言在案旁跪坐,拂袖掀开盖子,竟是一碗热汤面。
几块嫩牛肉,几根青菜,还卧着一颗蛋。
那人笑道,“补你的生辰。”
小筠心口一暖,抬眸看他。
去岁小年没能吃上长寿面,也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。
他竟知道。
拾起银箸挑起了面来。
这数月来,她每日只有入夜才有一碗清粥,像这般热乎乎的清汤面她有许久都不曾吃过了。
许久了。
半年多了罢。
兰台的庖人厨艺极好,面条劲道,汤底醇厚,嫩牛肉肥瘦相间,她很喜欢,但吃了不足一半。
那人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,温声劝她,“再吃些罢。”
她许久不曾感受过他的温情,此时心里暖暖的,歉然解释道,“奴吃饱了。”
那人微微点头,“好。”
继而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,小筠心头一跳,垂下眸去。
她还想着,昨夜他要了整晚,今日是他的大婚,他竟又要吗?
好在那人并没有。
他的手覆在她的项圈上,摩挲了好一会儿。
他的指尖触至她的脖颈,微微发着痒。
小筠没有躲开,就由着他在颈间徘徊。
微微抬头,见那人眉心微蹙,神色十分复杂。
他在想什么?
他还会有烦心的事吗?
小筠猜不出来。
忽的吧嗒一声。
继而颈间一松。
那人竟解开了金项圈。
进而脚踝一松。
踝间的锁链也打开了。
小筠忍不住想,他要待她好起来了吗?
大约是罢?
给她开了锁,给她长寿面,要她睡他的卧榻,那便是要对她好了。
可那人说,“小筠,回家吧。”
她怔怔地抬眉,懵懵望他。
“回哪个家?”
从前随他进宫家宴,他说要回家的时候,指的是兰台。
从前他说回家便是回兰台。
如今她就在兰台,他又要她回哪里去呢?
他说,“回大梁的家。”
小筠闻言心如刀绞,她在大梁没有家呀。
她在这人世间也已经没有家了。
眼底便沁出了泪来,她想问一句,问他,“公子也不要小筠了吗?”
但她问不出这样的话来。
还在暴室的时候,她便知道总有一日也会被裴钺厌弃。
如今这一日也果然到来。
难怪昨夜要了她一整夜,也难怪今日要给她补一碗长寿面。
是因为不再留她,便也不会等到小年夜了。
他一直都没能想好如何安置她,那如今便是想好了罢。
她心里的人在说,小筠,你看,再没有人要你了。
魏国舍弃了你。
大表哥舍弃了你。
良原君舍弃了你。
连公子也不再要你了。
那人温声说,“打开看看,还缺什么。”
第159章丧家之犬
小筠这才看见一旁的矮案上有叠得整齐的衣袍,也有一只小包袱。
她迫回眼泪,打开了小包袱。
里面有母亲留给她的桃花簪子,有沈宴初留给她的郡主玺绂,还有那枚云纹玉环。
云纹玉环原被他摔成了两半,此时也都被赤金镶嵌完整。
还有几件换洗的衣袍,一双缎履,几枚刀币。
他的金柄匕首。
甚至还有药草。
他把曾占有她的东西全都还回来了。
甚至备下了路上要用到的衣物,要喝的汤药,也预想到了也许可能遇到的危险。
那把金柄匕首,她曾两次要刺杀于他,如今他却留给了她,那便是真的要她走了。
她想,她的确该走了。
兰台就要迎来它的两位女主人。
她不该再留在这里,给他增添困扰。
眼泪就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,她垂着眼帘,将眸里的一眶水遮住,然而那水却似洪流一般,仍旧不争气地滚了下来。
她系起了小包袱,可除了桃花簪子,那玺绂,那玉环,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用了。
但小筠记得有一把绘着木兰的红梳子,曾在扶风被刺客劈成了两半,有一半没能寻回来,有一半她就藏在这卧房的木纱门外。
那人催道,“走罢,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,无人知道。”
他说的是笼子、项圈、暴室的事罢?
她原以为兰台必是人尽皆知,原来竟没有吗?
他给她留了脸,留了体面。
青瓦楼里的不堪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槿娘也知道一些,但槿娘不会说出去。
她抱着衣袍去屏风后换上,男式的素色衣袍十分合体,蹬上了小靴子,把那不算柔顺的乌发挽成了一个髻,先前被刀削掉的乌发垂下几缕,落在脸畔。
好似有人曾经说起过,“鬒发娥眉,生得极美,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。”
她打量着这屏风之后,她曾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,这九个多月来一直要离开的地方,也终将要离开了。
她并没有最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