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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地的狼王轻扫了一眼,并不曾说什么,只是立在她身前,负手望着院中的孟极,凝眉斥了一声,“死不悔改的东西!”
是了,此时的孟极在他眼里,已经如同牲畜死物,是连个人都算不上了。
但若不是牵涉到国本社稷与大表哥,公子许瞻护她,从来是不问皂白。
但从前的小七,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吗?
从前在暴室,她也连个人都算不上。
因而这孟极虽要杀她,她心里却是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
那魏国的赤狐已放开了惊惶的狸奴,而孟极唇角溢血,久久爬不起身,两个虎贲军已将她牢牢地压制在地,那娇俏的脸颊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被压变了形。
孟极惨笑着,“她杀了阿娅姐姐,早该抵命了!我只恨......只恨那么多的北羌武士都没能杀死她!”
小七恍然回过神来,庄王十六年九月下,她离开兰台不足半月,却被杀手追得四下奔逃。
杀她的人有四五拨,旁的也许不确定,但如今细想,雪山沟谷的杀手却能分辨得一清二楚。
那匍匐马上的杀手个个儿人高马大,彪悍凶猛,一身的黑衣罩着虎背熊腰,脸面蒙着,只露出高高的颧骨和小小的眼睛来。
不正是北羌的武士吗?
原来从那时起,阿拉珠便生了杀她的心思。那么便是从那时起,阿拉珠便查清了阿娅死亡的真相。
阿拉珠不出手便罢,但若出手,次次皆是置之死地,赶尽杀绝。
只听得院外有老者呼天抢地地哭喊,“天要亡北羌啊!天要亡北羌啊!”
哦,是北羌的国师,他还被押在外头不曾放走。
兰台的主人声音冷肃,“还在等什么!”
虎贲军将阿拉珠遏在地上,医官匆匆上前,开了医箱,打开瓷瓶,取了利刃,那短小尖利的砭镰在霞光下发出刺目的光。
(青铜“砭镰”是中国最早的青铜手术刀,从装饰形制看,至少在战国已经出现。做工精细,刃口锋利,形制像一把缩小的“戚”或平头的“戈”。三指捏拿,操作方便,如同刀片)
阿拉珠惨然笑了起来,“公子心里只有一人,何曾看见过旁人的好?”
她大抵是想不明白的,方才的杀意和嫉恨已经消逝了,她双眼迷离,再没有一丝光彩,口中喃喃念道,“都是外族,她哪里就比我好了......”
兰台的主人落落穆穆,神色漠然,他不屑于去答一个将死之人的话。
他自己便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,他一路走来无不是刀尖舔血,今日将死的不过是个敌人,对敌人有什么好可怜的,也不必为一个敌人答疑解惑。
医官的砭镰迫近,他的冷漠愈发令阿拉珠心寒,她望着木廊笑了一声,用尽力气,嘶哑着嗓音大声地问,“大公子啊,你造了这么多的杀孽,当真不怕报应到自己身上吗?你看......那表兄妹二人才是真正的天作......”
小七心中一凉。
阿拉珠这个人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呐,她没有一步路是白走的,也没有一招是无所图的。那砭镰刺进她心口之前,她依然要把战火引到木廊上来。
她即要死去,旁人也休想好过。
但闻一声惨叫,继而又是“呃.......呃.......”的几声,阿拉珠的话没有说完,医官的砭镰已噗嗤一下刺进了她的心口。
人的心到底有多少血啊,原以为那血要一滴滴地淌下来,却不料砭镰一拔将出来,阿拉珠心口的血竟四下喷溅。
溅满了医官的手,溅上了虎贲军的脸,把那素白的袍子登时洇染了个透。
面色灰白,目眦尽裂,被按压在地上的四肢猛地抽搐起来,原本那么鲜活尊贵的人,眼下竟似被活活剖开的野兽,如此惨不忍睹。
小七脑中轰得一下,心头骤然一停,似被人当头一棒,本能地惊叫一声,慌忙别开脸去,骇得紧紧闭上了眸子。
才停息不久的猎犬又开始吠叫起来,那“呃......呃......”的呻吟渐弱,血在瓷瓶中的滴答声却分明清晰了起来,一滴一滴,滴得人头皮发麻,滴得人心惊胆寒。
她听见那垂死的孟极兀自呢哝,“再......再不来了.....不来了......”
她说的“不来”,是下辈子再不来燕国了罢?
不来燕国,不来蓟城,也再不来兰台。
她嫁这一场,又得到了什么好呢,她好似什么都没有得到过。
空有个兰台夫人的名头,从未得到夫君的恩宠,没有过一儿半女,到如今,竟至国破家亡,门殚户尽。
营营逐逐这一场,到底图了什么?
再回过头来时tຊ,却只看得见那暗绯的长袍在风中鼓荡。
他把庭中的血腥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又听几声低沉的呜叫,这呜叫声好似就在近旁,有人低低惊呼起来,“啊!狼!狼!”
小七从那人身后钻出脑袋,循声望去。
阿拉珠瘫软在地,周身地面全都是血。一双瞳孔大大睁着,再没了一丁点儿的光泽,她的四肢不再抽搐,也再没了一丁点儿的活气。
那头曾唤作小八的狼崽如今已有十几寸长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,此时正埋头舔舐着一地的血渍。
它舔舐着它主人的血。
哦。
阿拉珠死了。
第372章体面
心口血是满当当的一瓶。
多余的也不再去接,就任由其肆意淌着。
医官匆忙忙拜别了公子许瞻,急卒卒往院外奔去。这人身上最宝贵稀有的心头血,必要比方才腕间那一瓶更能立杆见效。
外头那苍老悲怆的哭喊顿地声仍旧,“北羌完了......北羌完了啊.......阿布凯赫赫啊!阿布卡恩都里!乌布西奔妈妈!睁开眼看看你多灾多难的子民吧!睁开眼吧.......大王啊,大王啊!”
那喑哑绝望的呐喊,哀哀欲绝,悲悲切切,真叫人怆然涕下。
小七怔然失神,她想,总有一日,魏国也会落到这般境地。燕国铁骑横扫六合,囊尽南北,魏国也必大命将泛,分崩离析,魏宫也会全军覆灭,丧权辱国。
但天下一统,到底是大势所趋。
而今魏公子就在一旁,但她好似已亲身历经了一遭。
那畜生舔完了地上的血,竟循着气味扭头猛地撕咬起了一旁的主人。地上的人一动不动,子母绿戒指几下就被吞进了狼的口腹之中,那玉葱般的手亦被狼咬断生吞了下去。
咬得咯嘣作响,听得人骨颤肉惊。
阿拉珠活着的时候,定然无数次为自己盘算过将来。
她的将来,必是风风光光地入主万福宫,在那凤座上俯视世人的叩拜,百年薨逝之后,也必是葬入王陵,立庙祭祀,享许氏后嗣万代香火。
然而她把自己的路堵死了,一点儿退路都没有留。
但凡她洁身自好,不参与羌族的阴谋,也许今日果真会被送回北地去牧马放羊。
那颗玲珑心被砭镰刺穿,那样一个有着豺狼野心的完美棋子,又怎会想到死后竟是这般悲催惨烈的结局。
可到底谁又有错呢?
没有谁能独善其身。
小七惶然不安,哀思如潮。别过脸去不敢再看,却见一旁的大表哥正目色忧伤地望她。
她知道成王之路上必要踩着累累白骨,伴着无休止的杀戮,但依然没有忘记最初的小七到底想要什么。
最初的小七想要太平安稳,就在那山水之间,茅屋之内,与一人闲坐,有灯火可亲。
大表哥是懂她的,因而才用这样的神色垂眸望她。
你瞧他那双桃花眸子里,溢满了心疼、怜惜与无可奈何。
忽而痛心入骨,鼻尖酸涩,眼底水雾渐起。
你瞧那双桃花眸子里的小七,那清瘦的身子在料峭春风里抑制不住地战栗。
那华贵的袍子沾满了污血、水渍与尘土,那东曦下的绯袍凤钗愈发衬得她面无人色。(东曦,初升的日光)
大表哥是最懂她的人,他必知道此时的小七心里到底有多惊惧害怕。
她心里一次次地迸出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,这念头才出来,又一次次地被自己压了下去。
她知道自己的宿命。
她知道自己不喜欢这里。
但不知道有朝一日,自己会不会也落到这般境地。
她想说,“大表哥,我害怕。”
大表哥也定然知道她害怕,他也许仍会像庄王十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