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绣苏预长篇小说免费阅读-小说最新试读
而他不知道,他什么都不知道。
他只是在高墙里杀伐,踩着千万人的尸首,爬上那个名叫司礼监的地方,做了掌印太监。再后来一时兴起去安乐堂,碰见那个高丽来的那个叫金绽的瘦弱孩子,就认做义子,只因与从前那人身世相类。
高丽两班大臣的女儿李如意,有双瞳漆黑,发辫漆黑。被海匪劫走、作为贵重礼物运往异国,要将她卖个好价钱。她在船舱暗无天日的墙上默了一墙的白居易:何须恋世常忧死,槿花一日自为荣。
原诗出自白居易《放言五首》,此处改自日本作家井上靖《千利休·本觉坊遗文》中所改之白居易汉诗。
那人说,阮阿措,你我都是无根之人,当知晓此生没有回去的地方。那人还说,让我进宫,起码能偶尔瞧见你,好过被卖进深宅,过猪狗不如的日子。
他这辈子只快活那么几日,而后,余生全是错过、错过、错过。
颜文训瞧见督公猛然倒地,身体抽搐,嘴角泛起白沫,立即叫了声该死,就急忙去掐他的人中。几个老宦官听见声响都奔上来,却咿咿呀呀地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跑出去寻人。
正此时却听见靴子踢踏声响,有人自窄巷深处飞奔而来,暗蓝罗袍翻飞,端的是万夫莫当。待奔近了颜文训才眯着眼睛看清,于是大喊:“苏预,这儿,这儿!”
他瞧见那情状就晓得发生了什么,甩开几个宦官就进了铁门,掏出药囊里的几粒药丸,扳开他的牙干咽下去,又甩开针囊抽出几枚针,冲若干穴位按定。须臾,地上的人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。
颜文训也长出一口气,坐在地上擦了把汗,看督公悠悠醒转,面色还是惨白,就拍了拍他,却在黑金曳撒上握到一手猫毛。
“唉,前尘往事,算了吧啊。” 颜文训吹了吹手上的猫毛,颓丧道:“你瞧瞧我,月俸三十石干到十六石
明朝按品级定俸禄
,还要被尔等宵小审问,又是什么日子。”
“如意。” 太监还是眼神涣散,口中喃喃。“她是如意的女儿。”
苏预听见了他细若游丝的声音,顿住了收药囊的手。瞬刹间,也突然明白了什么,回头望向太监,对方苦笑,苏预就了然。
“原来如此。当年我记得从船上救下的高丽女子中,有一人叫如意,后来被你送进了宫。若我没猜错,你方才说的,是那秦淮河歌伎李仙,原是她的女儿?” 苏预点头:“怪不得。”
“可她已经死了。” 太监眼睛也看到天上,看到火红的日头在高墙外,把所见之处的天空都照得似血一般。
“我还没瞧过她长得有多像她母亲,就死了。”
苏预把药囊收起,思虑片刻,才对他开口。
“没死。”
太监灰暗的眼睛就一时亮起来。
“你说的那女子,她没死。前日里你在南山给三宝太监上坟时,她便自你眼皮底下、从那密道里逃走了。”
***
夕阳西下时,沈绣与那疤面男子相邻,隔了布帘坐着,各自身旁都围了几圈太医院的医士,眼睛都看向桌面,那桌上只一个诊脉时搁手腕的布囊、几张麻黄的纸张,与墨迹未干的笔。
“一考产后受风,二考崩漏下血,三考肺风血热,四考虚损肺痨。”
案例均出自明代女医谈允贤《女医杂言》
拿着医书的医士口中如此念道,接着几个病人就被从后院里带进来,陆续坐在凳子前,将手腕搁在布囊中央。隔帘子两人同时伸出手,沈绣宁心静气,正要诊脉,却听得旁边的人说,先等等。
“怎么?” 医士把书放下,问他。
“这考题中,四道有两道是妇人之症,另两道也可男可女,这,不公平吧。”
帘子后头,沈绣原本没出声,此时却忽地说话了。那清亮嗓音分明是女子,让帘子外的医官们都面面相觑。
“大人所言甚是。然女子生养之疾甚多,女医却少之又少。太医院中,女医官却连一个也无。寻常去王府中诊治内眷,却处处去寻民间会医术的女子来补缺,这又是否公平?大人今日邀我比试医术,所期待的却尽是对男子疾病对症下药之法。我身为女子,难与男子医患号脉,遑论望闻问切,又如何在医术上比肩太医院tຊ医官?大人说,这难道就是公平么?”
对面的人沉默,继而笑了,拊掌道,沈姑娘所言亦有理,受教。
于是帘子微震,他将手伸出去,搭在病患脉上。
“开始比试罢。”
***
金陵的另一头,苏预搀着督公从高墙深巷里走出去,走到织造局人声纷然的前院,却瞧见兀良哈在那急得热锅蚂蚁似地转圈。瞧见他,跳起来就往他那跑,连对督公行礼都顾不上,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。
“苏、苏大人。大事儿。”
“什么大事。” 苏预把督公放开了,回头看他。兀良哈瞧瞧督公,欲言又止,对方就嫌弃地朝苏预摆摆手,两人就走得远了些,待谁都听不见了,兀良哈才凑上去,眉毛拧成一团。
“沈……嫂夫人她……”
苏预立即一把扯住他领口:“沈绣怎么了?”
兀良哈给突然勒得咳嗽,苏预才把他放开,他顺了口气,才严肃对苏预道:“我今儿个下午在太医院外头守着听动静,谁晓得没过一个时辰,就听闻嫂夫人她在里头打擂台、听说是扯了个布帘子要与太医院的医士比试号脉,若是她赢了,就要院判答应开女医官的医席。这不是胡闹呢么?那院例都是黑纸白字,改一点便要报到京师的,何况是如此……”
苏预就把他领口一松,笑笑。
“哦,无事。随她去。”
兀良哈惊讶,要伸手摸他额头:“大人,你不会是前些日子风寒未愈,脑壳烧坏了吧。”
苏预挡开他的手,束袖悠然道:“回去继续看着,别出什么岔子。比试完了早些将人接回,我还要问案子,约略一个时辰便也回去。”
兀良哈此时才想起拱手行礼,打哈哈道:“无碍,无碍。遣人看着呢,有风吹草动便来报。” 又忍不住八卦道:“听闻那头一个与嫂夫人比试的是个园子里种草药的花匠,说原也是江浙的军医,懂些外伤医治的手法,长得吓人倒罢了,名字也奇,大略是女真人,叫什么黑真。” 他挠挠头:“这名字听着像有些耳熟?大人从前在台山时候听过么?”
苏预不动了。
他四肢如坠冰窟。
“你说什么。”
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,他转头向兀良哈:
“那人的名字,再说一遍。”
兀良哈浑然不觉,但抬眼时,却被苏预的眼神吓了一跳,嗫嚅道:“黑、黑真。许、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。”
“骑马过来的么。” 他霎时回头,兀良哈就倒退数步。苏预那阵势,像是谁敢挡在他身前,他就会杀了谁。
“是。” 他立即跑出去,随他一道沿着回廊往外奔。
“随我去太医院。”
伍拾捌·会同馆(七)
“大人为何如此焦急?难不成那人当真是……台山旧部?” 兀良哈想到什么,一个激灵拍马跟上去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