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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众将士义愤填膺,百弩齐发,北秦人还未近到身前就被拦在了半山处,死得干干净净。整整一夜,我们一万人守在山脚,没有放进半个北秦人。”
能在这金銮殿上立着的哪个不是通晓世事的人精,钟海一句句说到这个地步,众人隐隐猜出了些端倪,只是这猜测太过可怕,实在没人敢相信。
钟海顿了顿,突然睁大眼朝嘉宁帝望去。
“临近拂晓,山上没了动静,再也没有北秦人冲下来。侯爷说北秦人嗜杀如命,不用为其收殓尸骨,说我们立了大功,连山也没上就领着我们回了青南城。陛下,臣不记得拉了多少次弓弩,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北秦人,但是臣知道,臣立了功,回去后可以领赏了,臣能把妹子养活了。臣得了二十个铜板,回去给我妹子买了套过冬的厚棉袄。”
没人指责这么重要的时候,钟海还能想到用那立功的二十个铜板给他妹子买了套衣饰,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。
恐怕就算是嘉宁帝,在钟海说完之前,也不能。
“但是第二日,京里来了一道圣旨,说是帝家犯上作乱,谋逆叛国,帝家军悄悄潜进了西北,和北秦人勾结要破大靖国门,各城守军若遇帝家军,不得擅开城门,劝降为上,诛杀为后。咱们全城上下严阵以待,没有等到攻城的帝家军,却等到了五日后八万帝家军被北秦铁骑坑杀在青南山的消息。”
“陛下可能不知,臣的老爹是个老兵,入的是施家的将营,咱们大靖立朝后他就回乡养老了,没活个几年。他活着的时候一直跟我说,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,他被帝家的将士救过好几次,让我记着恩情,若是遇上帝家军,就替他还恩。”
“那时候,城里的百姓都说帝家军奔了万里入西北叛乱,却被盟友给出卖了,死得活该。臣想着咱家还欠帝家军的恩,就一个人背着一麻布袋子冥钱偷偷去了青南山……”
此时,钟海却突然停了下来。众人疑惑地朝这二愣子莽汉看去,却发现不知何时,钟海跪得笔直的身子颤抖起来。
“臣赶到青南山,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骨,一个压着一个,看不到底,望不到头,臣在山脚给他们烧了纸钱,想着上山去埋些尸体,能埋多少是多少,算是报恩……但是臣埋不了,陛下,臣埋不了啊,那些尸体上插着的全是我大靖的弩箭,那些传言死在北秦铁骑下的帝家军,有一半是死在了我们手里啊!”
“臣领了二十个铜板,臣的兄弟都攒了军功,可是咱们杀的是咱大靖的将士,是咱的同袍啊!”
“陛下,帝家军不是要攻打青南城,他们是被北秦铁骑围杀,回青南城求援啊。可是我们一万人在青南山下守了一整夜,围了所有入城的路,没让一个帝家的将士活着走下来。”
钟海一头磕在地上,震了半殿的朝臣。一滴滴鲜血溅落在地,满大殿里,只剩下他哽咽难言的声音。
“八万将士,陛下,那是我大靖八万儿郎啊!”
“陛下,臣看过那满山的帝家军,一辈子不得安宁,一辈子都只能守着那座城,守着青南山!”
震撼动容,无以言表。
伴着钟海一句一句出口的话,今日金銮殿上的早朝,这些立了半辈子朝臣,在京里享惯了权柄的权贵,所感受的,不过如此。
何为天下之主,何为诸侯?
天下之主执天下,国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。诸侯大公掌一方,管个囫囵地儿足矣。
嘉宁帝是大靖天子,中原也好,西北也罢,即便是晋南的百姓,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子民。
丈高的武将跪在大殿上,满身颤抖地喊着……“陛下,那是我大靖八万儿郎”的时候,他寻不到话来安抚。
如何施恩,那八万将士埋骨青山,白骨森森,施恩何用?如何抚恤,历经丧夫丧子之痛的妻子老母,赐下一道圣旨、几十贯钱又能如何?
但他不能什么都不说,钟海提起的不是一场普通的过往,死的不是普通的大靖将士。
那八万人在他颁下的圣旨里,是叛军,是逆贼。帝家军若未叛国,那便意味着帝家没有叛国。那八万人死得冤屈,同样预示着帝家一百多条人命亡得冤枉——这是韩氏皇朝的耻辱。
赵福眼尖地发现嘉宁帝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。他咽了一口唾沫,退后了半步。
“钟海,你可知道……你刚才究竟说了什么?”
良久,嘉宁帝开口,金銮殿上,天子的声音格外庄重。
“臣知。”钟海一头磕到底,回道。
“你所言,无半点虚假?”
“是,天地可证。陛下,帝家军没有背叛大靖,帝家没有叛国。”
“证据呢?”
天子之问,重若千钧,也正是朝堂上所有大臣想问的。
十年前帝家叛乱,证据确凿。靖安侯府里搜出了私通北秦的书信,上面盖着北秦皇室的金印,而事情传到北秦后,北秦皇室没有否认,此乃其一;帝家八万大军在无皇命御旨的情况下诡异地出现在西北,此为其二。若无这两项铁证,大靖百姓谁能相信帝家会谋反。
“钟海,你只是参与了一场不知敌我的夜战,便有此结论?那朕来问你,帝家军究竟是和北秦私谋叛国后,生了嫌隙被截杀,还是从进西北起便入了北秦的圈套,这两种境况,你可能说得明白?”
“此事已过十年,青南山战迹难寻,除了你,还有谁能证明帝家军是死在青南城守军箭弩之下?即便如你所言,帝家军真是被你们所射杀,那也有可能是忠义侯误以为北秦铁骑意欲攻城,才会领军出战误杀帝家军。以上种种皆有可能,朕暂不言你是对是错,但你今日在金銮殿上提出此事,可有证据解朕、文武百官及天下万民之惑?”
帝王就是帝王,即便钟海在早朝上毫无预兆地掀开了帝家往事,嘉宁帝也没有半分慌乱,一句一句慢慢问来。
朝官连连点头,帝家之事何等重要,一人之言,不足为证!
跪在大殿上的钟海抬首,声音犹带嘶哑。
“陛下,帝家军究竟是因何种缘故和北秦骑兵交战,臣无证据,不能言明。”
没有证据!没证据也敢闯上金銮殿?众臣目瞪口呆。
“但臣确实参与青南山下一役,当年参与此战者上万余人,陛下若不信,可召西北尚活于世的老将入京做证。只是……当年老将大多离了青南城,要寻起来恐怕有些难度。”
“哦?照你所言,若是这些老将寻不到,或是已经殉国,这个疑惑朕还寻不到答案了?”嘉宁帝沉目开口。
“不,即便这些人都已战死沙场,还有人能证明帝家军之全天与青南城有关。”
“你说。”嘉宁帝眯起了眼。
“忠义侯爷。”钟海抬首,“当年是侯爷亲点大军出城迎战,他自然知道真相。”
忠义侯?众臣面有疑色,虽说听钟海之言忠义侯参与了此事,可如此大罪,他会说实话?敢说实话?一旦认下了,怕是好不容易保下的忠义侯府也会毁得干干净净。
左相心下一转,神情肃然,踏出一步,朗声道:“钟将军,忠义侯因西北之事被陛下定罪,关在天牢。如此罪犯滔天之人,所言岂能为证?再者忠义侯与将军亦有仇怨,他若存心不说实话,我们又能奈他何。将军刚才所说的证人或已无迹再寻,或已成阶下之囚,实难服众。帝家军为何亡于青南山,亡于何人之手关乎朝堂社稷,妄言不得,将军信口而出,怕是不太妥当……”
左相之言合情合理。众人窃窃私语,面上微有赞同。不一会儿,便有少数左相一派的人竟相帮言。一时间,跪在地上的钟海倒显得有些可怜。
任安乐站在右相身后,她笔直地立着,不知为何,单薄的身影和钟海有些模糊的相似。此时,她一直垂着的头缓缓抬起,朝殿上附言的大臣看去,神情漫不经心,目光却清醒而理智。
没有人发现她努力自抑着因愤怒而颤抖的身影,除了——韩烨。
他静静地望着她,墨黑的眼深不见底。
这一日本不该来得这么早,若不是要阻止他的赐婚,她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让帝家军之事被揭开。
可他此时,什么都不能做